出自 宋代 黄庭坚 《送王郎》
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,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。
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,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。
酒浇胸次之磊块,菊制短世之颓龄。
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,歌以写一家兄弟之情。
江山千里俱头白,骨肉十年终眼青。
连床夜语鸡戒晓,书囊无底谈未了。
有功翰墨乃如此,何恨远别音书少。
炒沙作縻终不饱,缕冰文章费工巧。
要须心地收汗马,孔孟行世目杲杲。
有弟有弟力持家,妇能养姑供珍鲑。
儿大诗书女丝麻,公但读书煮春茶。
请你喝蒲城产的桑落美酒,再在酒杯里浮上几片屈原曾经吃过的菊花。
送给你黟川出产的亮黑如漆的名墨,又送上曲凄凉动情的阳关曲催人泪下。
美酒使你胸中郁塞的磊块尽化,秋菊使你停止衰老寿数无涯。
名墨让你写下流传万古的佳作,歌曲使你感受到兄弟间情义无价。
我们都已头发斑白流落天涯,十年来骨肉情谊,青眼相加。
今天我们睡在一起彻夜长谈,不觉鸡已报晓;你满腹诗书,口若悬河,说个不了。
学问精进到了这个地步,怎能为远别后音书难通抱恨怨恼?
把沙石炒热终究不能当饭谋求一饱,在冰块上雕花只是白白地追求工巧。
请你收敛心神沉潜道义,定能体会出孔孟学术的精要。
你有弟弟能够勤俭持家,妻子又贤惠孝敬婆婆从不怠懈。
儿子长大了能读诗书,女儿能干勤纺丝麻。你呢,只要安心地享乐,读书之余,品味新茶。
王郎:黄庭坚的妹夫王纯亮,字世弼。
蒲城:即蒲坂,今山西永济县。
桑落酒:蒲城所产的名酒。《水经注》说蒲城民刘白堕,擅酿酒,在桑落时酒开始酿。后世因以其时酿的酒名桑落。
湘累:屈原自沉于湘地之水,非罪而死称累,后世因称屈原为湘累。
秋菊之英:菊花。《离骚》有“夕餐秋菊之落英”句。
黟川:汉县名,即今安徽歙县,以产墨出名。
点漆:指上等好墨。萧子良《答王僧虔书》:“仲将之墨,一点如漆。”
阳关:指王维所作《阳关曲》,一名《送元二使安西》,后人谱以乐,用作送别曲。
磊块:胸中郁结与不平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有“阮籍胸中磊块,故须酒浇之”语。
制:制止,延缓。
短世:短暂的人生。
颓龄:衰老之年。陶渊明《九日闲居》:“酒能祛百虑,菊为制颓龄。”
印:痕迹。
眼青:即青眼,有好感,相契合。《晋书·阮籍传》云,阮籍不拘礼法,凡俗士来访,以白眼对之,嵇康来,大悦,乃对以青眼。
连床夜语:状亲密相处情景。
炒沙作糜:炒沙成粥,比喻不可能的事。《楞严经》:“若不断淫修禅定者,如蒸砂石,欲成其饭,经百千劫,只名热砂。何以故?此非饭,本砂石故。”
镂冰文章:在冰上雕镂,喻劳而无功。语出《盐铁论·殊路》:“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,虽有贤师良友,若画脂镂冰,费日损功。”
心地收汗马:指内心有实在的收获。黄庭坚在《与王子予书》中曾说:“想以道义敌纷华之兵,战胜久矣。古人云:并敌一向,千里杀将。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,读书乃有味。”
日杲杲(gǎo):如红日一般光亮。
珍鲑:对鱼菜美称。
这首诗作于1084年(元丰七年),当时黄庭坚四十岁,从知太和县(今属江西)调监德州德平镇(今山东德平)。王郎,即王纯亮,字世粥,是作者的妹夫,亦能诗,作者集中和他唱和的诗颇多。这时黄庭坚初到德州,王纯亮去看他,临别之前,作此送王纯亮。
这首诗自起句至“骨肉十年终眼青”为第一段,写送别。它不转韵,穿插四句七言之外,连用六句九言长句,用排比法一口气倾泻而出;九言长句,音调铿锵,词藻富丽:这在黄庭坚诗中是很少见的“别调”。这种机调和词藻,颇为读者所喜爱,所以此诗传诵较广,用陈衍评黄庭坚《寄黄几复》诗的话来说,是“此老最合时宜语”。但此段前面八句,内容比较一般:说要用蒲城的美酒请王纯亮喝,在酒中浮上几片屈原喜欢吞嚼的“秋菊之落英”,酒可用来浇消王郎胸中的不平“磊块”,菊可以像陶渊明所说的,用来控制人世因年龄增而早衰;要用歙州黟县所产的好墨送王,用王维《渭城曲》那样“阳关堕泪”的歌声来饯别,墨好才能让王郎传写“万古文章”的“心印”(古今作家心心相印的妙谛),歌声以表“兄弟”般的“一家”亲戚之情。此外,这个调子,也非作者首创,从远处说来自鲍照《拟行路难》第一首“奉君金卮之美酒,玳瑁玉匣之雕琴,七彩芙蓉之羽帐,九华蒲萄之锦衾”等句;从近处说,来自欧阳修的《奉送原甫侍读出守永嘉》起四句:“酌君以荆州鱼枕之蕉,赠君以宣城鼠鬂之管。酒如长虹饮沧海,笔若骏马驰平。”虽有发展,仍属铺张,不能代表黄庭坚写诗的功力。到了这一段最后两句“江山千里俱头白,骨肉十年终眼青”才见黄诗功力,用陈衍评《寄黄几复》诗的话来说,就是露出“狂奴故态”。这两句诗,从杜甫诗“别来头并白,相对眼终青”化出,作者还有类似句子,但以用在这里的两句为最好。它突以峭硬矗立之笔,煞住前面诗句的倾泻之势、和谐之调,有如黄河中流的“砥柱”一样有力。从前面写一时的送别,忽转入写彼此长期的关系,急转硬煞,此其一;两句中写了十年之间,彼此奔波千里,到了头发发白,逼近衰老,变化很大,不变的只是亲如“骨肉”和“青眼”相看的感情,内容很广,高度压缩于句内,此其二;词藻仍然俏丽,笔力变为遒劲峭硬,此其三。这种地方,最见黄诗本领。
第二段八句,转押仄韵,承上段结联,赞美王郎,并作临别赠言。“连床夜语”四句,说王郎来探,彼此连床夜话,常谈到鸡声报晓的时候,王郎学问渊博,像“无底”的“书囊”,谈话的资料没完没了;欣喜王郎读书有得,功深如此,别后必然继续猛进,就不用怨恨书信不能常通了。由来会写到深谈,由深谈写到钦佩王郎的学问和对别后的设想,笔调转为顺遂畅适,又一变。“炒沙作縻”四句,承上读书、治学而来,发为议论,以作赠言,突兀遒劲,笔调又再变而与“江山”两句相接应。这四句的意思是:追求写“工巧”的文章,像“炒沙作縻”,无法填饱肚子,像镂刻冰块,不能持久;应该收敛心神,潜心道义,战胜虚华,才能体会出孔子、孟子之道如日月经天。黄庭坚致力于词章,力求“工巧”,但又有文章要为“道”服务的观念,所以认为读书治学,要以身体力行孔、孟之道为主。实际上黄庭坚本身是诗人,不可能真正轻弃词章,这里只是表现他把儒家的修身、济世之道放在第一位而已。
最后四句为第三段。说王郎的弟弟能替他管理家事,妻子能烹制美餐孝敬婆婆,儿子能读诗书,女儿能织丝麻,家中无内顾之忧,可以好好烹茶读书,安居自适。王郎曾经考进士不第,这时又没有做官,闲居家中,所以结尾用这四句话劝慰他。情调趋于闲适,组句仍求精炼,表现了黄诗所追求的“理趣”。
这首诗多数人喜欢它的前半,其实功力见于“江山千里”以下的后半。方东树《昭昧詹言》说:“入思深,造句奇崛,笔势健,足以药熟滑,山谷之长也。”要体会这种长处,主要在后半。
黄庭坚 : 黄庭坚(1045.8.9-1105.5.24),字鲁直,号山谷道人,晚号涪翁,洪州分宁(今江西省九江市修水县)人,北宋著名文学家、书法家,为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,与杜甫、陈师道和陈与义素有